2011年6月14日 星期二

故事 3



最後一片楓葉
3

想像著勇嫂仔在阿勇仔剩餘的一分一秒中,依然如和煦的春陽般溫暖著阿勇仔,卻把艱辛孤寂的寒冬留給自己。

「那就夠了 ……」簡單四個字,可是卻真的好深好深 ……

那天之後,每天例行查房時,總免不了多看阿勇仔一眼。

說不上是特別關心,卻比較像是對他們所付出與曾經經歷的一切致意。



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,阿勇仔的病況卻是一天比一天嚴重;我到阿勇仔床畔去探視他的次數也愈來愈頻繁。

隨著靜脈注射的增加,阿勇仔手腳已經快找不到可用來打針的血管了。

每次靜脈留置針需要更新時,總要翻來覆去找遍全身,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處可以打針的地方。

一天下午,當我已經費了快半個小時,卻依然找不到一處可以打針的地方時,阿勇仔忽然平靜的對我說:
「不用找了,我不想再打針了。」

我驚愕的抬起頭,望著他那空洞冷漠的眼神與深陷瘦削的雙頰。

「為什麼?」我理所當然的問他。

阿勇仔長長的嘆了一口氣,反問我一句:「你看我最快下星期會不會死?」

我愣住了,不知道要如何回應這樣的問題。

「其實我真的好恨好恨 ……」阿勇仔望著窗外初秋湛藍的天空,淡淡的說。
「恨自己當初為什麼要吸毒,為什麼要墮落;恨自己為什麼要拖累自己心愛的老婆;恨自己為什麼不趕快死,不要再麻煩大家 ……」




我不想說一些虛偽矯情的安慰,因為阿勇仔和我都知道他一定會死,而且很快。
不想安慰他的另一個原因是,在那一刻我忽然發現,如果我是阿勇仔,如果我也必需面對自己心愛的人承受這麼重的負擔,我可能也會說同樣的話 ……



那天阿勇仔開始拒絕任何的治療,也不再願意進食。

不管勇嫂仔如何勸說,阿勇仔還是一樣的冷漠及堅決。

勇嫂仔哭著跑來找我們,希望醫師或是護士們能去勸勸他。

「哎,我看還是你去好了,阿勇仔好像比較願意聽你的 ……」

護士小姐拍拍我的肩膀。

「我去?」

當一個醫療人員發現,如果他站在病人的立場,也會作出相同的決定時,又怎能很虛假鄉愿的期望並說服病患繼續接受病毒的折磨。

只為了社會主流價值向來認為,醫療人員就是應該鼓勵病患勇敢的活下去,不管他們精神或肉體上已經遭受多少折磨?

在走到阿勇仔病房的短短幾步路上,我努力的思索著這個問題 ……



「嗨!他們說你都不吃飯,不吃藥,也不打針了?」

我走進阿勇仔的病房,隨手拉了一張椅子坐在他的床緣,很輕鬆的對他說。

阿勇仔撇過頭,十月初過境的伯勞在尚未轉涼的初秋,沐著午後的陽光,吱吱喳喳的在枝頭上雀躍。

「她們叫我來勸勸你,說你可能比較聽得進我的話 ……」

阿勇仔還是不發一語的凝視著窗外。

於是我若無其事的說:「可是我覺得好為難耶!因為我一直覺得,如果我是你,我應該也是會這樣做 ……」

阿勇仔這才瞪大了眼睛,詫異的回過頭來。
「為什麼?!」

「其實說真的,好羨慕你們夫妻倆 …… 人生一輩子之中能遇見自己願意完完全全付出的對象,也曾經真心真意的付出過,真的是一件很令人羨慕的事。」

我誠懇的對著阿勇仔說,可是不曉得怎麼了,自己說得有點結巴,有些心虛。

心裡有另外一個不屑的聲音在問我自己:
「是嗎?當如此迫切的面對死亡的時候,你還能這麼從容的這樣告訴自己曾經愛過就夠了嗎?如果不行,那你有什麼資格坐在這裡,想用這樣的話來勸人家?……」

所以我也愣在那,老半天說不出話來 

空氣中瀰漫著病房陰沈的霉溼味與有點尷尬的沈默。




「其實, ……」

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:「我知道就算我是醫師,也沒什麼立場和資格和你談論死亡的問題。

因為不管我對你說什麼,你都大可以回我一句:『反正要死的又不是你。』」

阿勇仔眼睛瞪得大大的,大概沒想到我會忽然轉一百八十度的這樣對他說話。

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,我們沒有人會因為你得了AIDS 就看輕你,也從來不會認為 AIDS 是對同性戀或吸毒者的天譴。

如果這世界上真的因為做了那些事就應該得那些病的話,那麼那些貪官污吏早該萬病纏身橫死街頭了,不是嗎?」

阿勇仔笑了,很難得的笑了。

「不過說真的,你們夫妻倆真的很讓人感動。我也知道你不吃飯不打針是為了希望自己早點結束生命,不要再拖累你太太。是不是?」阿勇仔點點頭。

「我想你很清楚自己會死,而且應該不久。可是我也會死啊!
就算比你多活個幾十年,我也一樣會死。」

「我也不想勸你要怎麼努力的延長自己的生命,反正你本來就有權決定自己的生命要怎麼活,或是怎麼結束。」

「只是 …… 讓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天,就替自己找個理由好好的活下去,好嗎?」

「為什麼不像窗外那片楓葉一樣,即使要凋落了,卻還是那麼的美好?」

我對著阿勇仔眨了眨眼,走出了他的病房。



隔天,護士小姐告訴我,阿勇仔半夜忽然爬起來要東西吃,而且希望值醫師再幫他打針。

我笑了,因為我知道阿勇仔找到了讓自己多活一天的理由。

很快的,在 AIDS 病房的實習期滿,我也輪調到其他的單位繼續我的實醫師生涯。

之後偶爾路過 AIDS 病房,我還是會過去探望阿勇仔,甚至如果他身上的點滴滴得不順,他還會要求我把他身上所有的靜脈留置針重打一遍。

雖然阿勇仔的病情改善不多,可是我從阿勇仔的眼裡又看到了生命的光采與鬥志。
我知道阿勇仔還不會死,至少不會那麼快。





*圖文源於網絡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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